有个夜晚,我和他走在铁轨上,想着一样的心思。风吹动山坡上的草,也吹乱了月光。
我苦恼地挤着脸上正在消退的青春痘,问他:“大顺,假如厂里不行了,你怎么办?”
他迷迷瞪瞪地望着我:“怎么会?这么大的国有工厂怎么会不行呢?”
我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:“我说的是也许……现在厂里自主经营,是断了奶的孩子哦。”
他眼睛亮亮地看向远处的铁轨:“不管怎样,只要有铁轨在,火车都会一直沿着轨道行驶的,是吧?”
我想说也许火车也有改轨换道的时候,可没有说出来,只看着拎着信号灯的巡路工越走越远。小火车站没有扳道工,那条唯一的铁道有着固定的方向,固定久了,有些道钉生锈了,巡道工偶尔会巡巡路的。
就在那时,我忽然发觉方大顺的父亲老得太快了。901人以工种区分身份,锅炉工就像是制作铸件时切下的边角料,不被人瞧上眼的。方大顺的父亲因查出肺部有疾,竟然把酒戒了。不再喝酒的他变得沉默了,手腿却总是抖个不停,跟触了电似的。方大顺对父亲仍然生疏着,仿佛温度总达不到焊点,父子俩没法焊接在一起似的。可我看得出:方大顺看父亲的眼神,从以前的敬畏、冷漠变得怜悯了,在默默地注视着锅炉工的日渐衰老。年老的锅炉工见风就抖,可有时也会神采飞扬起来,拍着枯瘦的胸脯说起往事,说起当年在部队当工程兵的经历,说起901铺设铁轨时热火朝天的场面,说起第一辆火车出厂时敲锣打鼓的情景。他跟众多的父辈一样,一沉浸在往事中就会荣耀起来。我们这才知晓锅炉工的跛腿不是来自硝烟弥漫的战场,而是开山修路铺铁轨时的一场事故。他的腿瘸了,而铁轨在山岭间生长出来了。那时我们崇拜军人,忌讳生产事故,锅炉工的形象在我们眼里又下滑一丈,快低到尘埃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