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伴云道:“在晦老看来,这自然嫌着有点穷凑付,可是兴趣这样东西,是各人主观的。我觉得榨菜罐子是有趣味的陈设,我就把它当有趣的。”
曹晦厂笑道:“这话老兄说着一半,我之有这些玩意儿,就因为生活太枯燥,要添些生趣。这一程子,我因身体不好,疏懒得多了,在早几个月里,你若来到这里,你会看到我许多新奇的玩意儿。例如这一类的东西,我就制造了很多。”说时,他手向窗户洞里一指,苏伴云看时,那里用三根麻线吊着一个半截萝卜,它的短小的叶子,还有两三片,却向下长着。上半截像个杯子形,里面长出了七八片剑叶。苏伴云笑道:“这很妙,晦老将什么栽在萝卜里面,让它寄生的。”晦厂笑道:“这有个名堂,叫作一头萝卜一头蒜。我将几粒大蒜瓣,塞在萝卜瓤子里,常常浇一点儿水,就长成这个样子。其实这在园艺学家看来,乃是不值一笑的事。但我们家里人以至邻居们,看到这大蒜叶子伸出来的时候,就感到了很大的趣味。我在大家有趣味之时,也就随着高兴一阵,这就是我们的生趣了。”
正说着,却有一阵柴烟,由后面门户里冲出来。晦厂笑道:“你看正说得有趣,煞风景的事随着就来了。”便昂了头向后面叫道:“强儿,你找点柴炭烧水吧。客在前面,你烧了这满天满地的烟,要下逐客令吗?”说着,回头向苏伴云笑道:“这里面有点国难经济学,非交代清楚,你也许不明白。因为现在住的是草房子,土灶不能安烟囱,不然的话,火星子落在草上,就有燎原之患。而我们薪水之劳,是自操的,收来的柴草,不能十分枯燥,所以有这些烟,而烟不能由屋顶上出去,就满屋子乱钻了。”苏伴云道:“过着这种新经济的生活,晦老还是这样有趣,实在难得。”晦厂道:“人得退一步想,当于今需要飞机大炮棉花奎宁等等的时候,我们这甲骨文,有什么用呢?承平之时,为了发掘不知道的一段历史,或者还不免要我们聊助一臂,然而发掘不知道的那一段历史,根本也不是什么有关国计民生的事。我自始就是个帮闲的文人,在那时候,不给我一碗饭吃,我就该无话可说。现在既绝对是忙时,是苦时,不容国家养活闲人。我既有房子可住,有饭可吃,小孩子们还有书可读,我是该十分满足的了。所以我这样想着,我很自得,我更不希望再有什么。太太出去砍柴,儿子出去挑水,就也不足为奇了,难道世界上这砍柴挑水的事,是固定着另一班人担任的吗?”苏伴云连连地点着头道:“晦老是今之陶渊明,难得难得!其实晦老这话,是自谦罢了,甲骨文字一层,且放到一边,你对于中国文学史的研究,是首屈一指的,无论是否在大炮飞机时代,一个民族对于他自己的文化,那总是要的,既要自己的文化,就得要养活你这种人。倒是像我这种人,大可考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