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位老师父住在东峰脚下,斗棋亭边。这棋亭是华山许多名险之一险,站在山崖上看到离此半里之远的所在,有个突立的石峰。再向石峰远些的地方看去,那石峰也是在半空中。但是由石峰看到旁边来,这石却又是立在脚下面百十丈低。所以那斗棋亭算是在一个上下不相连的所在。若是由这里前去,是一个断崖,断崖下面有多少深,绝对是看不着底的。前去的人,必定要手握了垂下去的铁链,把身子坠了下去,坠下去的时候,身子朝了石壁,只把两只脚在石壁上掏摸。等着两脚都已踏着石级了,然后把身一转,脸向着外,才可以一步一步踏了下去。所以这个地方,有一个通俗的名字,叫作鹞子翻身。到华山上来旅历的人,当然不怕艰险,但是所到的险地,总要是眼睛所能看见的。鹞子翻身这个所在,脚要下去,根本就不能够知道脚所踏的是什么地方。来游的人,远远地看到那个亭子,早就要伸伸舌头,哪个还敢走下去。这位老师父带了平生向东峰走来。到了东峰崖上,峰头上一轮碟子大小的月亮,投向地上照着。看到那崖下面只是雾气沉沉的,不用走,便是站在悬崖上朝前望了,两脚也有些战战兢兢的。老师父走到悬崖边,向平生笑问道:“老弟台,你到华山来了许久,鹞子翻身这个地方,你总听见说过。”平生道:“此地也匆匆来过一次的。只因每日总要到苍龙岭上等候老师父,所以不敢在别的地方多耽搁时候。这崖子下面鹞子翻身的滋味,却是不曾尝过。”老师父笑道:“既然如此。我就试给你看看吧。”说着,他身子一蹲,只将一只手握住铁链,就地一滚,便落到崖下去了。因为这崖是乃字形的,人下了崖,踏着石级下去。在上面的人就看不到了,只听他在崖下叫道:“老弟台,我已经脚踏地了,你可以就下来吗?”平生站在崖上,明知在这月亮地下,到不知脚落何方的地方去,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,但是看到老师父一翻身就下去了,这有些考试的意味,就不能畏缩,也学了他的样子,蹲在崖上,两手抓住铁链,把身子滚将下去。当两只脚已经落空的当儿。向凹进去的石壁上掏摸了一阵,果然踏得了石级,两脚稳稳钩去,这才把手松着铁链,一节一节地向下落着。乃至两脚踏到了平地,回身低头看时,倒也是一条窄小的山路。老师父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道:“小兄弟胆子不小。来游华山的人,一千个之中没有两三个人敢走鹞子翻身的。至于晚上下来,那更是没有人。”平生道:“晚生本没有这样大的胆。因为有老师父在这里保护我,那是绝无危险的。”老师父笑道:“你真会说话。马二得着你这样一个好徒弟,倒不枉费心机。你跟我来吧。”说时,他在前面引路,月色朦胧中,顺了一条山岭的小路,走到一座峰顶上来。这座峰头,几乎完全是光石壳,并没有一株草木。在峰顶上盖了一座四角亭。亭子里面有一张石桌,上面刻有棋盘。因为横直纹刻得很粗,在月亮地里,却还可以看得出来。棋盘上还有三五个棋子,都有茶碗大小,拿在手上,沉甸甸的,那可知道这是铁打的了。老师父将他让到亭子里,笑道:“我并不住在这里。不过为了彼此说话便利些,所以我特意引你到这里来坐坐。”这石桌两边,正好有两张石凳,于是分着左右,对面坐了。平生初下悬崖来的时候,还不觉得什么,到了亭子里坐下以后,歇过口气,便觉到峰头以外的大风呼呼地吹了过来。不但是冷,连身体都有些坐不稳当。向外看去,两面是高峰插天,两面是悬崖万丈,心里一虚,两腿也软了。老师父笑道:“老兄弟,看你这样子,有点怕冷吗?”平生道:“在老师父面前,晚生不敢说谎。冷是有点冷,但是为了在老师父面前求请,慢说是冷,就是刀架在我颈上,我也不怕。”老师父点点头笑道:“你虽然胆大心粗,到底在长辈面前很是有礼貌,老兄弟所说要我帮忙的话,不知道是指哪一层。在这里说话,是出于我的口,送进你老弟的耳。我知道你老弟是革命党。你是要我去做革命党吗?”说到这里,将手理一理胡子。平生做出一番失惊的样子,站起来笑道:“老师父有这番雄心,当然是全革命党同志都要欢迎。”师父笑道:“但是我是个出家人,这雄心两个字,从何谈起?”平生笑道:“老师父这话,当然是对的。倘若不能发出雄心来,发出慈悲心来,也是可以的。我所求的便是老师父发一点慈悲心,救一救中国人,免得他们全成了亡国奴。”老师父伸手摸了两摸胡子,笑道:“你要我发慈悲心,请问这慈悲心是怎样地发出来呢?”平生道:“依着晚生的意见,只要老师父一句话,答应劝了嵩山下面那位王君,和我一同行动。假使我们有所举动,他立刻出兵,那就帮忙不浅了。”老师父道:“呵!你想到了他?你知道他是一位寨主吗?”平生道:“闻名久矣。但他不是一个平常的强盗。”老师父道:“你老弟,虽然是这样说着,但是那个王老五是不是听我的话,我还不敢断定。”平生道:“只要有了老师父一句话,慢说是叫他带了部下对革命党遥为声援。就是叫他一人杀到北京去,他也不敢推辞。现在所要问的,就是老师父肯不肯说上一句话?”老师父在月光朦胧之中,抬起手来搔了几回头发,又背了两只大袖子在身后,绕着这斗棋亭,走了几个圈子。因道:“我是早已不管外事的人了。听了你这话,引动了我一番不忍之心。且依着你的意思,我们走着试试看。老弟台什么时候下山?”平生道:“晚生并非为了游山而来,只在得见老师父一面。既是老师父肯提携后进……”老师父晃荡着大袖子,摇了两摇手道:“不,不,我这样深藏在高山上的人,什么人物也不会摇动我的心,岂能为了老弟台这样一个生朋友,我就挺身出来帮忙?说句老实话,这也无非为了你说的中国有亡国之惨。要救亡,现在第一着是要推倒清政府,你们这样年轻的小伙子都肯拼了一身血汗,我是眼见过一回兴亡的人,这就不能不动手了。若是在今日能把清廷推倒,了却我五十年来的心头之愿,倒也算是天地间一件快事了。”说毕,昂头哈哈大笑。平生听了五十年这一句话,心里却是一动。五十年来这话,怎么样子解法?这老道究竟是修道有德之士,一阵哈哈大笑过去,立刻省悟过来,停住了一口气,向平生注视着:“你觉得我出家人,这样的大笑,有点出乎常情吧?一个人是不能回头去想的。在这回头一想之下,笑声也有,眼泪也有。而这笑声和眼泪发出来的时候,是不能按捺住的。我只怪我自己不应该回想,倒不怪我自己发笑。话说到这里,索性告诉你吧。你总知道五十年前太平天国干得轰轰烈烈的那一番事情。不幸得很,那一班起事的人,没有一个是十全的人才。苟且偷安,这尤其是他们的大错。洪秀全到南京,城外还扎满了清国的大兵,他可是关起城门来,高高兴兴,做他的天王。他做天王还不算事,又惹得那些东王、北王,大家全有要做大头皇帝的意思。后来杀得一塌糊涂,大家全无心北上,让曾彭这几个人捡了便宜,把天国消灭。其实那时候的清兵,不用说到打仗,听到长毛来了,他们早吓得骨软身酥,像这样的天下,还不能取到手,那也实在可惜。”当他说到长毛两个字,就联想到他的头发,立刻抬起手来,摸了两摸头。平生看到,心里更明白了,郁必来不是说了他为着一头头发,才当老道的吗?老师父虽在这朦胧的月色里,对人还是看得极为清楚,向平生笑道:“你看我像当年的一位长毛吗?”平生笑道:“晚生也没有看过当年太平天国的人是怎么一种情景,怎么猜得出来?不过我心里想着,在当年太平天国时候,老师父一定是少年英雄,穿了红色战袍,紧着红色的头巾,骑着高头大马,在战场上跑来跑去。虽然有千军万马,老师父还是这样跑来跑去。”老师父笑道:“听你这话,莫非把我当着神仙,呵呵!虽然不是神仙,如今回想起来,当年的事,真是一场大梦。我们出家人,把这过眼云烟的事,仔细想上一番,那最容易悟道的。”平生笑道:“老师父谈道,自然是正理,但是晚生为了请老师父救世而来,就怕老师父又把尘世上的事,当了过眼云烟。”老师父站起来以后,就没有坐下,这时,走出亭子来,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,笑道:“华山上的月色,也是尘世中人,所不容易看得见的。我带着老弟台,上南峰顶去看看月色吧。”平生心想,这老道又要试我的胆力。反正南峰危险,也不过是鹞子翻身一般,凭着自己的脚力和腕力,大概不至于露怯,就慨然地笑答道:“在华山看月色,这机会不可失,随同老师父一路看月色,这机会更不可失。”老师父说着话,已经在前面走,大袖飘然地,顺了风就跑。虽是那样的路,但是在他走着,犹如在平地走着一样,一点儿也不为难地就到鹞子翻身崖下。在下面看着老师父爬上石壁去,那是非常地清楚。只见他两手抓住铁链,两只脚尖只在石级上轻轻地一蹬,早就跳起了一丈高。两手继续地揪住,身子轻轻地上纵,只有几下功夫,他就到了崖上。当他手还抓住铁链,脚踏在崖沿上时,还回转头来,向平生招了两招手,然后直蹿上崖去。平生看到他身体矫健,如何能和他比,比起来,那更是让老英雄见笑,所以也像常人一般,两手抓住铁链慢慢儿地盘着石壁上去。当他跳上崖来的时候,老师父伸手搀了他一把,笑道:“老弟台,你太谦逊,在我面前,你一点不肯露出本领来。”平生拱手道:“在这险恶的地方,又是月色朦胧之下,我觉得这样跟了老师父走,已经是用尽平生之力了,这里头还会藏着什么能耐吗?”老师父笑道:“江湖上有一句话,真人不露相,露相不是真行。老弟台虽然年轻,养气的功夫倒还不错。本来嘛,一个人非有十足的养气和功夫,那是不能来走江湖的。”接着他又摇摇头道:“不对,老弟台,为了国家奔走,要干大事业的人是不能与一般走江湖的相比呢。”平生谦逊着,随在这老道后面走。这东峰的路,完全是光滑得不带一根草,斜坡上,虽然将柱子架着铁链,可以扶了走,但是铁链很低,是要弯了腰的人才可以扶着的。这老道挺直了腰杆子,两脚像拨车水轮子一般,一口气就跑到了山底下来。平生笑道:“老师父,你可要走慢一点儿。若是走得这样子快,我要赶不上的。而且这样的月色,我也不认得路。”老师父道:“这华山上的路由这里到那里,总是一条路。只要移得开脚,你决计走失不了的。”平生听了他这话,只得远远地跟着他的影子过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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